也斯小说中的「跨国感性」:一种表述香港身份的第三条路
也斯小说中的「跨国感性」:一种表述香港身份的第三条路
诡谲子
鲁汶大学 文化研究
我們帶着種種奇怪的東西前行
我們帶着白天 來到黑夜
帶着東方來到西方, 帶着自己
來到他人 帶着你的香港照片
帶着一瓶未喝完的酒
帶着一段未分明的感情
帶着曖昧國籍的護照 不知如何的將來
– 也斯〈我們帶著許多東西旅行〉
导论
香港著名作家也斯(1949-2013)一生致力于书写和言说香港的身份与故事。在其文章〈香港的故事:為甚麼這麼難說﹖〉(1995)中,也斯指出,香港的故事之所以难说是因为,似乎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有资格谈论香港。不论是内地学者,西方学者,还是仅仅只是来香港进行购物的海峡作家,似乎都认为自己有能力对香港说三道四。长此以往,香港人也就放弃了对此进行争辩的欲望。然而,在也斯的最后一部短篇小说集《后殖民食物与爱情》(2009)中,我们看到了一部趣味横生的「后九七」香港书写。
王佳琪在其研究也斯的专著《也斯的香港故事》(2021)中认为,也斯一生都立志于在于两种主导话语进行抗争,一种是殖民主义西方,另一种则是民族主义中国。也斯不愿香港沦为纯粹的西方殖民地,也不愿意被群情激愤的民族主义收编。因此,也斯一直希望可以探索出一条香港自己的道路。这一点可以清楚地在也斯的早期作品《剪纸》(1982)中得到证明。绝大多数讨论《后殖民食物与爱情》的文章都从后殖民理论出发,来探讨香港身份的混杂性,这当然不置可否。但我认为,仅仅从后殖民理论的角度来谈似乎还是缺少一些更贴近文本的特点。因此,我提出可以使用「跨国感性」(transnational sensibility)的概念来理解也斯在这部作品当中所设想的一种香港身份的抵抗策略。
句子之外,意指不能(out of sentence and un-signified)
在其的创作生涯中,也斯一直在试图寻找那些可以代表香港经验的符号和表述。早在其写于70年代并在80年代集结出版的作品《剪纸》中,有关香港身份认同的问题已经浮出水面。这部作品表面上描写了两名女子的感情故事,作为叙事者的「我」即是她们的朋友,同时也是她们情感经历的旁观者。这两名女子分别是在文化上颇为西化的乔和迷恋中国传统文化和粤曲的瑶。而叙述者「我」则时而旁观时而介入她们的情感纠葛。很明显,也斯在这里想要表达香港在70年代时那种处于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之间的复杂状态。
70年代正是香港经济突飞猛进的时期,也标志着香港从一个发展中地区转变为发达经济体。经历了整个60年代的政治运动(如九龙骚动和六七暴动),港英殖民政府开始着手解决社会问题,殖民地的民生与经济因此也得到了改善。也正是在经济快速发展和西方流行文化进入香港年轻人的日常生活的时代背景下,被殖民者想要进行自我言说和自我表述却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甚至,被殖民者之间的沟通也成为了问题。瑶和乔代表着香港人当时两种普遍的「情感结构」(the structure of feeling)。回到传统的中国文化当中还是奋不顾身的投入西方的现代文化,是很多港人在当时面临的文化认同上的困境。
在《剪纸》中,乔常常会收到一些突如其来的信件。这些信件是她的追求者黄写给她的一些情诗。由于黄表达情感的方式主要以中国古典诗词为主,因此在文化上颇为西化的乔并不能够理解信中所表达的含义。而沉溺于中国古典文化的瑶,在家庭和工作上并不顺利,似乎是她并不能够很好地适应现代社会,从而常常陷入自己的幻想当中。对于也斯来说,站在香港的主体位置来看,他对这两种文化取向都无法完全赞同。当叙事者「我」看到瑶在剪一些象征中国性的符号,例如熊猫时,他认为这些从未见过的东西并不能够对他们的生活有任何帮助。而他对于西方现代商业文化中的媚俗和大众文化亦有批判态度。乔无法理解黄表达情感的方式(古典诗词)体现出了被殖民者之间知识生产的断裂,有关现代西方的知识与有关传统东方的知识之间无法进行流畅的「编码/解码」[1]。
作者通过这个失败解码/意指不能隐喻了殖民地文化中的不可通约性(incommensurability)。也就是说,也斯认为,香港的殖民地文化既不能够被纯粹还原为殖民主义西方,也不能被还原为纯粹的民族主义中国。对于这两种主导性的话语来说,香港文化的特殊性恰恰在于这种不可通约性,这也是霍米·巴巴借用罗兰·巴特「句子之外」想要表达的意思[2]。被殖民者的知识和情感是无法完全用殖民者的语法来进行表达,而殖民地的不可通约性恰恰存在于这种无法无法完全被表达的句子之外。类似的尴尬情景经常出现在对于香港殖民地文化的批评中,在<寻路在东京>里就出现过有人批评香港电视台整天讲的都是他听不懂的粤语,而一国两制的关键点应当在于语言的统一,即大家都说普通话。另一位从法国回来的人则认为香港人的中文,不中不西,并谴责「士多啤厘」这类的中文为殖民地中文。然而,这种语言和文化的混杂性恰恰是香港文化中不可通约性的关键之处。因此,也斯需要寻找一种方式恰到好处地表达这种香港文化中的不可通约性。
食物,边界,空间与跨国感性
在《后殖民食物与爱情》当中,食物十分突出地成为了一条出主线。其间的人物与故事,都围绕着这十二道“菜”,娓娓道来。整部小說仅有几篇是发生在香港的故事,而大多数的故事都发生在香港以外的地方,例如京都、越南、西班牙、温哥华。然而,恰恰是这种跨国的地景空间,才能够再现港人日常生活中频繁的跨国流动的经验。除此以外,对于世界料理的广泛接受程度也体现了港人在文化上多元包容的心态。
实际上,在同名短篇<后殖民食物与爱情>当中我们就能够感受到这种跨国感性的分配逻辑。这种跨国感性并不是以西方中心主义为基础的柯梦波丹(cosmopolitanism),相反也斯给予这种跨国感性一种基于香港主体位置的一种平等对待东方和西方文化的融合心态。例如,「我」那晚在酒吧跟朋友们一起庆祝生日的时候,朋友们带来各种不同的食物:中东蘸酱、西班牙头盘、意大利面条、葡式鸭饭、日本寿司、还有夫妻肺片。这种并置的呈现方式恰恰解构了东/西二元对立的逻辑霸权。在跟玛利安约会时,「我」也是选择了一家曾经在伦敦海德公园吃过的法式泰国融合菜。并认为亚洲的文化应当跟西方平起平坐。相较于之前在《剪纸》中所提出的问题,也斯在《后殖民食物与爱情》当中给出了一个可能的回答,那就是问题不在于究竟是选择西方还是中国,相反对于一种理想的香港人来说,东西方文化皆可消化和运用,不仅仅拥有奶酪和红酒的知识,同时也具备制作夫妻肺片的能力。我将这种跨文化的知识生产称之为跨国感性,这样的跨国感性打破了既定的文化等级制度,同时对于西方中心主义和中国中心主义进行了去中心化的处理。
跨国感性的分配也体现在跨国主体的流动性。小说中多数故事发生在香港以外的地方,即便有些核心故事发生在香港,也能从其中的人物身上看到不同国家的生活经验和文化背景。在香港文学史中,就有过关于「城籍」的讨论,因为在殖民地时期,香港是一个没有国籍的地方。然而,在后殖民香港,能够突显香港与中国大陆的差别之一就在于港人的护照与内地人的护照。香港人所持有的是香港永居的护照的免签数为168,而中国护照只有48个国家或地区可以对私人护照免签。因此,这种跨国流动的能力也成为也斯作品中用来表述香港身份和不可通约性的方式。多种文化的并置,对于异国他乡的亲切描绘,高度跨国流动性的再现,都体现了作者对于边界,疆域,和等级制的反思。
除了从符号学的角度来进行分析以外,也斯小说当中的食物与日常生活书写同样也起到了解构宏大叙事的效果[3]。毕竟,整部小说的历史背景是发生在后九七时代的香港。在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文化生产中,九七焦虑是一个核心主题。大家都对政权移交之后前途未卜的香港命运焦虑不已。对于港人来说,自己的命运永远无法掌握在自己手中,总是沦为大国政治之间的棋子。尽管,在也斯的这部小说当中,整体基调依然是暗淡的,但是能够看出,将政治上的沮丧转移到食欲和情欲当中,也在消解政治上的宏大叙事:
这些夸张的食物配合回归前歇斯底里的气氛,一方面是民族气节高昂的电视爱过歌曲晚会,一方面是兰桂坊洋人颓废的世界末狂欢,不是只有明天就是没有明天,好想这明天就是日历上一个印成红色的日子,代表了某些伟大食物的诞辰或是死寂。我想这是日子崇拜。我对什么大日子都无所谓。但在那段日子里我们也不能幸免地大吃大喝,荒腔走板地乱唱一通,又恋爱又失恋,整个人好似处于一种身不由己的始终漂浮状态。
(也斯,2009)
「97移交」对于香港和中国来说,无疑是一件大日子。然而,对于也斯小说中的人物来说,这个大日子不过是沦为一个背景而已。今晚,本是跟朋友一起在酒吧里庆祝「我」的生日,而这个日期似乎也在暗示着一种任意性和被动性。因为「我」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
我这么大一个人,过去一直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大概因为当年父母偷渡来港,我是死寂啊接生的,连出世纸也没有。长大以后去领身份证,看不懂英文,就把当天的日期当生日写上去了。家里提的是中国阴历的日子;身份证上是应付官方的虚构日期;还有姨妈后来替我从万年历推算出来的阳历日子,我备而不用,也没真正核对过。就这样三个日子在不同场合轮番使用,随便应付过去,倒也适合我散漫善变的个性。
(也斯,2009)
这个生日的发生学即是叙事者「我」同时也是对于香港的一个转喻。这意味着一种跨殖民性(trans-colonial)的知识生产施加在「我」的身上,不论是官方日期,阴历,还有阳历日子,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都是一种外界/殖民者强加的知识。尽管「我」处在一种身不由己的漂浮状态之中,但是「我」能够做的就只有跟朋友们在这里大吃大喝,恋爱失恋。用日常生活中的食欲与情欲来转移政治上的力比多。
结论
本文主要探讨了香港作家也斯在其小说《后殖民食物与爱情》中运用跨国感性的再现策略,颠覆并质疑了香港的故事难以言说的尴尬处境。通过对其早期作品《剪纸》的回顾,我发现也斯在70年代末就已经开始思考香港身份认同的问题。并且在这部作品中,他拒绝了两种占据主导地位的话语收编(殖民主义西方和民族主义中国)。通过对于香港殖民文化中不可通约性的思考,也斯在《后殖民食物与爱情》中通过食物,空间,和边界的移动与交替,表述了港人在后殖民知识生产中所具有的跨国感性。这种跨国感性体现为对于东西文化接受性以及跨越边境的流动性。除此以外,作品同时也利用日常生活中的食欲与情欲消解了故事背景中「九七回归」的宏大叙事。
参考文献
也斯(1982) ,《剪纸》
也斯(2000),《东西》
也斯(2009),《后殖民食物与爱情》
也斯(2012),《香港文化十论》
Simon During (2001), The Cultural Studies Reader.
王佳琪 (2021),《也斯的香港故事》
[1] Hall, Encoding, Decoding, p.507
[2] Homi K. Bhabha, THE POSTCOLONIAL AND THE POSTMODERN: THE QUESTION OF AGENCY, p.189
[3] Jean-François Lyotard, DEFINING THE POSTMODERN, p.143